第七回 门外怅萧郎歌哭拼醉 巷中追艳妇兄妹成仇-《卧虎藏龙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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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刘泰保晓得这家伙必有几下身手,他一上楼来就先发制人,一拳向罗小虎的当胸打去。罗小虎并不闪避,只用手去粘,刘泰保收拳闪避,罗小虎却攻上前来,要伸手擒住刘泰保的腕子。刘泰保却轻移慢躲,等到罗小虎的手蓦然一抄手腕之后,他忽然披拦截砍,其势极猛,右手打开罗小虎的臂,左手向罗小虎的小腹猛捶。

    罗小虎一退身,身后就是楼栏杆。刘泰保一拳没打着,再进一步去逼,不想两只手全被罗小虎握住,并且握得甚紧。刘泰保心中着急,怒骂道:“这算是哪一路的拳法?”他双手用力去夺,膝盖向前顶;不料罗小虎用力将他一抡,他的身子就趴在了楼栏杆上。他又用脚去踢罗小虎的脸,没有踢着;罗小虎一撤双手,刘泰保的身子就由楼上飘了下来,楼下的妓女又都惊叫:“哎呀!”

    刘泰保一挺腰,身子立定,摆手说:“别害怕!我没摔着!”蓦然,头顶上一个光亮亮的东西又打了下来,瞪眼薛八大喊道:“不好!”刘泰保赶紧双臂一抡,一只由楼上飞下来的大玻璃灯就掉在地下摔了个粉碎。

    刘泰保益发愤怒,见薛八已取来家伙,他就说:“扔给我!”薛八把一口单刀飞起来扔过去,刘泰保轻巧地抄住了刀把,然后向楼上指骂着说:“小辈!你用辣手暗算,不是好朋友!滚下来,我借你一件家伙,咱们刀枪对砍,见个高低!”罗小虎在楼上说:“谁同你一般见识!”刘泰保摆刀又往楼梯上跑,说:“你别吹!今儿咱们这武戏当场不出彩,就永不煞台!”

    他将要走上楼去,罗小虎却迎下了两三步,刘泰保抡刀就砍。罗小虎向旁一躲,刘泰保再一刀,又被罗小虎闪开,刀“喀”的一声,正砍在楼梯的栏杆上。楼下毛伙便一齐大声喊:“御史大人查街来了!”彭九、薛八却都说:“没有!他们瞎说,刘二哥放心去干!”

    刘泰保抖擞着精神,单刀如电,嗖嗖进逼,那罗小虎不住地向上去退。忽然他由怀间抽出了一口兵刃,迎着刘泰保的单刀一削,锵的一声,刘泰保仿佛是扑了个空,大吃一惊,半截刀已飞下楼梯,当啷落地。罗小虎以带环的短刀进逼,刘泰保用半截刀招架,同时喊叫道:“好家伙!你手里也有宝剑!”遂翻身跳下了楼梯。

    瞪眼薛八赶紧追来递给他一根扎枪,刘泰保才将枪接到手中,忽觉有暗器飞来;他赶紧闪身,瞪眼薛八的手腕上却中了一支箭,痛得他哎呀一声。刘泰保吓得身上一阵哆嗦,叫道:“哎呀!原来你就是小狐狸!”

    罗小虎此时却回到那素娥的屋里,扔下银两,戴上他那顶金边帽子,往外就走。彭九等人都已藏起来,只有刘泰保仍不气馁,他手挺长枪,拦住楼梯,大喊道:“小狐狸!你再滚下来,不动暗器,不用宝剑,咱们俩要拼个死活。走十里地没有遇不见秃子的,想不到旧冤家在此相遇,原来你小狐狸是这般模样,玉宅的高师娘大概就是你的妈……”

    他正使劲儿嚷嚷,罗小虎掖起衣裳,已由楼上跃下。刘泰保回身拧枪就刺,罗小虎短刀相迎,刀光枪影,一场好杀。妓女、嫖客全都藏到屋里去了,毛伙赶紧跑了去叫官人。但此时罗小虎用他那口虽短却极锋利的刀,已将刘泰保的枪杆削断,顺势一脚将刘泰保踹翻。刘泰保翻身爬起,抡着枪杆再战,罗小虎又一脚将刘泰保踢得滚开。

    身后的李成由屋中抄起一只花瓶飞来,罗小虎一歪头,花瓶从他耳边飞过去,摔在了地下。又有人呼哨着叫道:“衙门的人来了!”罗小虎这才转身走去。薛八、彭九赶紧露出头来去追,但追出门首,他们又都不敢走了,刘泰保怒骂着,说:“你们倒是追上去呀!”

    这时有两个毛伙走来向他请安,说:“刘太爷!请您还是到春莺姑娘的屋里坐会儿去吧!我们不敢不去通知衙门,待一会儿官人准来。那个人是逃走了,刘太爷您……”刘泰保摆手说:“不要紧!我在这儿等着官人,一会儿的官司我也打!”毛伙们苦苦央求,刘泰保这才又到那春莺的屋中去坐,只有李成陪着他,薛八、彭九都被他给派走追寻那姓罗的下落去了。

    待了一会儿,南城衙门就来了几个人;可是来到这儿一看,动刀打架的人已逃走了,也没闹出什么事来,妓院的人也没敢说出刘泰保的名字。

    官人在这里待了一会儿,只好又走了。

    此时刘泰保却在屋中闷闷地喝茶,眼前那位美丽的妓女和他笑着谈话,李成低声叨念刚才的事情,他全都不理。他闷坐了半天,才开了盘子,向这位春莺姑娘拱手说:“对不起!打搅你半天!”春莺笑着说:“不要紧,刘老爷客气什么?明儿来呀!”刘泰保点头说:“好,好,明儿见!”

    他同花牛儿李成来到院中,又向毛伙们抱拳,说:“打搅打搅!兄弟叫一朵莲花,南北城的人都知道。煤市街全兴镖店的神枪杨掌柜的,那是我表兄,以后万一有什么麻烦事,就到全兴镖店去找我,别客气!”毛伙们齐都恭恭敬敬地说:“刘太爷您别嘱咐啦!这儿您虽不常来,可是您一道出字号来,我们就都知道了。以后求您多维持,有一点儿小事情我们也不敢惊动您,大事情一定去禀报您!”

    刘泰保一边拱手,一边同花牛儿李成出了门。李成很高兴地说:“真够面子!老刘你一朵莲花的名头真叫得响!”

    刘泰保说:“还够面子呢?叫人由楼上推下来一次,踢滚开两回,刀枪全都被人砍折,这跟头栽得还不够大的?我刘泰保从年前到年下,在南北城可真泄够了气啦!唉,想不到小狐狸原来是这么个家伙,宝剑他送回去了,不知他又从哪儿偷来了一口宝刀?”他叹了口气,又一拍胸脯,说:“现在倒好啦!我到底认出他是什么模样啦!只要他不逃开北京,就好办!等着,我刘泰保要布置下天罗地网,不擒住他我决不甘休!”

    两人遂说着,遂回到了全兴镖店。此时瞪眼薛八跟歪头彭九早就回来了,他们都说没追上那姓罗的家伙。瞪眼薛八的左腕上贴了一块膏药,他认输了,连连地摇头,说:“这个忙儿我可再也不敢帮了!原来他就是那神出鬼没的小狐狸,咱们再派一百个人,也绝斗不过他。我可不再往里搀腿啦!我还留着我这命呢!”李成跟彭九等人却都主张到延庆请回来神枪杨健堂,到泰兴镖店再把受伤新愈的孙正礼请出来,再到巨鹿县去请俞秀莲……

    刘泰保连连摆手说:“算了罢!算了罢!俞秀莲跟这小狐狸是一手儿事,他们不定还有什么关系呢?”说到这里,他忽然想起一件事来。记得年前在土城帮助蔡德纲父女共战碧眼狐狸师徒时,隐隐看见那小狐狸是个身材纤细的人,没有今天姓罗的这么高,这么魁梧。莫非使小弩箭的人,天下也不是小狐狸独一份儿?这姓罗的家伙莫非是小狐狸的师兄弟,一门中学出来的?这么一说,小狐狸是又请来了一个帮手吗?这样一想,刘泰保不禁毛发悚然,觉得祸事重重,都已被自己惹下;朋友全不中用,媳妇的技艺也不算高。跟头是栽下了,虽然爬不起来,可是若来个“溜之乎也”,那更丢人泄气;若说不走,这姓罗的就许勾结上小狐狸,不敢惹俞秀莲,可敢专门跟自己作对。他们既有小弩箭,又有宝刀,玉正堂还暗中纵养着他们;自己现在却是个无业游民,而且“老虎掉在山涧里,伤人太众”,这几个月来,自己的人缘儿一天比一天糟糕。刘泰保这么一想,不禁脑如上箍,心如湮煮,就哇的一声咯了一口鲜血,把屋中的人全都吓慌了。

    这时夜已过了子时,八大胡同里的灯虽没灭,可是人已少了。附近几个小馆子冷冷清清,锅里空冒着热气,没人照顾。妓院也多半关上了门,掩住了妒燕娇莺,颊红黛绿,也掩住了轻云似的春梦。

    离开八大胡同往南是一条大街,名叫西珠市口,这里有几家旅店,旅店里的客人这时也都睡了。只有路南的一家偌大的客栈,临街的楼窗上还有隐约的灯光,并传出一种浊厚的低吟声,唱着:“我名曰虎弟曰豹,尚有英芳是女儿……”又有捶桌子声、顿楼板声及沉重的叹息声。

    这间屋倒是相当宽敞,一张木榻、一张八仙桌、四把椅子,屋中的半天云罗小虎正在一人独斟独饮。他浑身发热,脱了个光脊背,脊背和胸膛上的几处刀剑伤和猛兽的噬伤,在油灯微弱的光焰下显得发黑。他像只中了箭的老虎一般,暴跳得却比老虎还厉害,一个人独饮低唱,又捶胸顿足,心说:玉娇龙!好啊,你真缠住了我,害死了我!我发了财还不行,还得叫我做官!两年来我费尽千方百计,也曾花钱买贿,也曾低首向人,结果,也没摸得半个官做。玉娇龙!难道我一辈子做不得官,你就一辈子也不见我了吗?你有那身武艺,随时可以到我这里来;但你不但不来,反倒连你住的屋子也都换了,叫我连去了三次,也找你不着!

    越想越气,他就把酒壶、酒杯,连油灯全都推在地下,又将两把椅子踢翻。立时他这屋中就如天翻地动,乱响了一阵;然后他长叹一声,倒在床上睡去了。昏昏晕晕的,忽然觉着有人进到屋里,罗小虎一惊,立时由怀中抽出来宝刀。只听进屋来的这个人发着南方口音,说:“哎呀!这可了不得了,幸亏我来看,不然要着起火来了!”

    原来油灯滚在地上并未灭,还在楼板上呼呼的燃着,这个人踏了两脚,才算给踏灭了。罗小虎于火光中看了看这个人,见是个二十来岁黑脸的小个子,身体挺结实,但有点儿猴相。这人梳着个道冠,穿着短道袍,好像是个小老道。记得今天在店里曾看见过他一回,大概他也是这里住的旅客。罗小虎此时的脑子明白了点儿,便将宝刀徐徐收入怀中,点点头说:“多谢你!幸亏你把火踏灭了,你去吧,不要搅我睡觉。”那小老道也没言语,转身就出屋去了,屋中留下许多难闻的灯油气味。罗小虎也觉着这是在客栈里,不可任意地发脾气,万一起了火,纵使烧不死自己,把别人烧死了也太不对。他叹了口气,又想起了今天在绮梦楼遇见的事:那姓刘的刀法很好,他与我并不相识,为什么要跟我打架呢?北京人真欺负人!接着又胡思乱想起来:我来到北京十几天,走遍了花街柳巷,看尽了少妇长女,竟没有一个比得上玉娇龙一成的,可恨!玉娇龙真美,真狠毒,假若有个长得比她还好的,或与她差不多的,我罗小虎弄到手里也就走了,也就不用为做官求亲,着这鸟急,生这鸟气了!

    想到这里,咚的一声,他又把床使力地捶了一下,隔壁却有个山西口音的人骂道:“你娘!不睡觉可干什么?半夜里活诈尸!栈房不是为你一个人开的!”罗小虎大怒,刚要由怀中抽出宝刀,又将自己的怒气压了下去,心说:别不讲理!本来不该搅人。又叹了口气,隔壁那山西客还低声絮叨着,他也忍气不言语。待了会儿,他也就睡去了。

    次日,快用午饭的时候他才醒。在楼下大房子里住着的他那两个喽啰,一个叫花脸獾,一个叫沙漠鼠,这两个人进屋来问说:“老爷,今儿还有什么分派吗?”

    原来一年来罗小虎离开了红松岭他那群盗党,他身旁就只带着这两个心腹人,帮着他贩马、发财、求官。虽然官职始终没求成,可是他永远命这两人叫他“老爷”,希望有朝一日,得个功名,娶了官太太,这两人就是随身的官人了。然而希望就跟梦似的,无法捉到,自己怀中仍插着宝刀,仍是半天云。这两人虽然也学了两句官话,可是,花脸獾是一脸刀疤,沙漠鼠是两只红眼,神气古怪,依然是喽啰模样。

    罗小虎心里不大痛快,就瞪眼说:“没别的分派,还是那两件事,一个去到镖行跟各处去打听汝州侠杨公久;一个到鼓楼西玉家。只要看见那小姐出门,就跟着她,看她往哪里去,就赶紧骑马来告诉!”两个喽啰齐都挺着胸脯,摇晃着脑袋高声说:“好啦!”

    罗小虎又说:“再去打听,昨天在绮梦楼和我打架的那一朵莲花刘什么,是个怎样的人?”

    花脸獾说:“那不用打听,街上的人都认识他。那是铁贝勒府的教拳师傅一朵莲花刘泰保,在北京有些名头,年前为在玉正堂宅中捉拿狐狸,出过大名!”

    罗小虎一惊,赶紧问说:“什么事?玉家怎会叫他拿狐狸?”花脸獾把他在街上听来的这个不太完全的故事都说了出来。罗小虎就明白了,那所谓的“小狐狸”一定就是玉娇龙!她现在匿居闺阁,也一定是被刘泰保逼得无法。于是就冷笑了一下,恨恨地说:“把那刘泰保的住处给我打听出来!”

    两个喽啰转身要走,罗小虎又说:“站住!还有点事!”遂叫沙漠鼠把他靠墙的一只木箱开开。这箱中满满的都是金银元宝、零整银子和大叠的银票,还有一大包一大包的珍珠,这全是二三年来,他在沙漠草原之间劫来抢来的和他贩马赚来的钱。

    罗小虎说:“拿些银子给这里住的那个小老道,昨夜要不是他,栈房早着起火来了!”沙漠鼠说:“给他十两银子吧?”罗小虎点了点头,又问:“那小老道是个干什么的?他为什么不找个庙里去住?”

    沙漠鼠说:“那人好怪,他本不是老道,不过是穿着道士的衣裳卖野药,有个串铃,有个布招牌,有个药箱。他昨天才来,说是由江南九华山来的。他可很留心咱们,只不断地打听咱们是从哪儿来的?老爷是做什么官的?”罗小虎笑了笑,也不介意,两个喽啰就出屋去了。

    又待了一会儿,店中的伙计就给他送来了丰盛的酒饭。罗小虎是正月十三日来的,在这魁升店中住了已有二十多日了。他虽行为古怪,性情暴躁,但颇为仗义疏财。本店房中住着一个落第的举子,贫病交加,房饭账欠了已有五十多两,店家无法,逼他搬走。但罗小虎头一天来到时,闻知了此事,立时替他还清了房账钱;并拿出五十两银子,让那穷苦的书生回籍。前天店中又有个谋事未成、憔悴而死的小官员,死在房中无法抬埋,遗下寡妇孤儿在屋中啼哭。罗小虎又资助了二百两,并赠给那孤儿两个大元宝。因此店中无论掌柜、伙计,还是常住的客人,没有一个不说这位戴金边缎帽的人是位阔官,是位善人,是位慷慨热心的侠士;但罗小虎却终日愁眉不开。

    这天,他用过午饭之后,又骑着他那匹榴红色的大马在街上闲走;走着走着,不觉又走到北城,眼前又出现了巍峨壮丽的鼓楼。罗小虎不禁心中一阵烦恼,真懒得再往西边去走了,因为即使到了玉宅门前,也不过只能徘徊一会儿,咫尺天涯。这画栋雕梁的一大片房屋,简直就像是山岳,玉娇龙就像被压在这山岳底下了,无法与自己会面。

    这时,他的喽啰花脸獾从街旁一个酒铺走出来,招呼他说:“老爷!”

    罗小虎下了马,上前问说:“怎么样?”花脸獾悄声答说:“那宅门前停着两辆车,可那是别处来的,玉小姐还是没有出门儿。我想待会儿,也许能出来送客。”

    罗小虎一怔,心里想起前几天在玉宅门前看着的那个穿红衣红裙的小女人,那小女人还不错,遂就问说:“你看清楚到她宅里去的是女眷吗?”罗小虎立时将马交给花脸獾,就向西走去了。

    罗小虎原不是什么好色之徒,他只是喜欢注意女人。他知道自己有个未见过面的胞妹,大概名字就叫作“英芳”。莽莽天涯,不知道那妹妹流落于何所,也许已做了别人的妻子,也许已沦落于烟花之中。所以他只要看见一个年轻的妇女,便觉着有可能是自己的胞妹,就必要设法打听打听人家的姓氏和出身。同时他还有一种心理,就是玉娇龙那样多情而美丽的人,却不能与自己朝夕相共,所以他恨不得找一个比玉娇龙美丽的人,以做玉娇龙的替身。

    当下他又来到玉宅的门首,见这里只停着两辆很平常的骡车,两个赶车的人在高坡下等着,就坐在车上的凳儿上喝茶谈话。时候已然不早了,夕阳斜铺在这条街上,往来的人也不很多。罗小虎是走过去了又走过来,同时他可看见一个三十来岁的秃子,抹着一脸鼻烟,像个地痞似的人,在这里也转了两个来回,并且用眼溜了他两下,后来拐进一条小巷里去了。

    罗小虎也不大注意这人,他只往东走去,扬着脸向高坡上看看;又转身回来,再看看天空。天空上,二月的纤云被夕阳照得黄中透红,十分美丽。晚风习习吹着,虽然还很凉,但却不跟冬天的风一样,这是有点儿发软了。云霞之间鸦鹊乱飞,街上已有卖馄饨的担子过来了。这古城的风光虽然没有新疆草原上的那种香气,也没有大漠高山上那种奇景,然而却别有一种风味,是一种柔美的掠人心底相思的风味。罗小虎又不禁顿了一下脚,恨恨地说:玉娇龙!莫非你是变了心?故意以“做官”来为难我吗?

    这时迎面来了十多匹马,马上都是佩刀的官人,护卫着一位身穿紫色马褂的老将军,下了马往高坡上去了。罗小虎心想:这一定是玉正堂了,好大的威风!

    他又徘徊了一会儿,心中十分急躁,就想离开此地。这时,坡上就送下客来了,果然是一群女眷;可是送客的都是婆子、丫鬟,却看不见小姐玉娇龙。被送出来的是两位女客,都是旗装,一位四十岁上下的太太,穿戴倒还朴素;另一位女眷年只二十上下,恭恭谨谨的在那中年妇人的身后随着,像是个做儿媳妇的。这小媳妇虽是旗装,可像缠过足,走路还扭扭捏捏的,不大好看;可是那瘦长的脸儿,娇红的脂粉,纤眉秀目,虽比不过玉娇龙,可是也逊不了三五分。她穿的衣服是大红缎子的,虽不如玉娇龙那么豪华,但却更为娇艳。罗小虎立时两只眼睛发直。

    此时那婆媳二人已带着仆妇们上了车,车往东去了,罗小虎赶紧快走,追了上去。直追到鼓楼前,他找着了花脸獾,要过马来,上马就追着车去走。迤逦地过了许多条马路,来到了东城,两辆车就鱼贯地走进了一条胡同。这胡同口有一座木头牌坊,罗小虎仰面去看,四个字他倒也还认得,写的是“三条胡同”;往南一看,原来不远就是东四牌楼。罗小虎催马进去,见那两辆车在一个门前停住了,这门虽不如玉宅那么大,可是至少也是个官员之家,美丽的小媳妇于夕阳影里随着她的婆母进门去了。罗小虎张望了一下,拨马就走,心中十分懊恼,暗暗恨道:怎么这些标致的女子尽都出在富贵之家?都是这样装腔作势的连人也不看?可恨!

    他策马出巷,顺着大路向南去走,就想:玉宅的院落太深,而且戒备得又甚紧,我要想给玉娇龙传一封书信都办不到。看刚才那家子,门户还小一点,家中的人口也必定不多,那婆媳与玉宅不是近亲也是好友,我不如去托她们,叫她们替我把一封信传给玉娇龙。不过要好好地去托她们,不然她们不肯管,而且还一定见不着,一定谈不了话。这还得深夜带着刀去,虽然有些不讲理,可是我除了请她们秘密捎书之外,并无别意,也不算什么的。于是他拿定了主意,要赶回店房去写信。

    马出了前门,将走过正阳桥,忽听身后有一阵细碎紧急的蹄声。他回头一看,原来是一头草驴,骑驴的正是一朵莲花刘泰保,一身青布短打扮,挂着一个镖囊,脸有点儿瘦了。罗小虎一声冷笑,刘泰保骑着草驴向着他的马紧追,并说:“姓罗的!我知道你今天进城去啦,我在门脸等了你半天啦!刘泰保现在把脑袋拿在手里握着啦,要跟你回头碰一碰,并且要碰到底。咱们两人顶好找个旅馆谈谈天,我不怕,我知道你更不能怕。绮梦楼里的一场争战,那不算什么,不能由那就说结下深仇。我也知道你不是小狐狸,可是至少你跟小狐狸是师兄弟。来!下了你的坐骑,咱们谈一谈,也不妨请出那位小狐狸来咱们讲讲理!事情没有什么难办的,如果你们真是侠义英雄,我刘泰保拱手叫你老师傅,过去的事算是我的错。我带着媳妇一走,永远不回京城;不然,可以把我的脑袋送给你们做一件谢礼;再不然,你们两人一齐放冷箭,我刘泰保单刀相迎,虽然明知多半必输,可是我还不含糊。”

    刘泰保的草驴紧顶着马屁股,他嘴里如连珠一般说出了这一篇话,罗小虎却哈哈大笑,回着头说:“刘泰保!我劝你趁早离开北京!你我既无深仇,你更不必苦苦追着我。你说那什么小狐狸,那人我认识,可是……我不能告诉你,不过我知道你的武艺比她差得远得多!”

    刘泰保瞪眼说:“差得远我也要斗,你告诉我那人的住址和姓名吧!”罗小虎摇摇头,没工夫跟刘泰保多说话,催马紧走,就把刘泰保的草驴丢在后边了。刘泰保在后泼口大骂,罗小虎忍着气只是大笑。

    少时他就回到了店房,下马进门,命店伙将马牵到棚下,咚咚咚地跑上楼去。一进屋,却吃了一惊,原来那卖药的小道士正在他的屋中站着,猴头猴脑的,神情极为可疑。罗小虎就瞪眼说:“你为什么趁着无人到我屋来?有什么事?”

    这小道士昂然说:“我给你来送银子了。昨天我替你扑灭了火,那不算什么,你叫人给我十两银子,我不能收。好!现在你回来啦,我给你吧!”说着他就把十两银子放在桌上。这小道士因为鬓发很长,所以显得脸有点儿瘦,其实他不但不瘦,两只胳膊还很健壮,说完了话他转身就走。

    罗小虎只笑了笑,四下看了看,见屋里的东西倒没有挪动。他也不大介意,便躺在床上歇息,脑中不禁又回想起刚才所遇见的那旗装的少妇,不由得由羡爱之中又引起了一阵忧烦。他长叹着,又捶床唱起来:“我家家世出四知,惟我兄妹不相知,我名曰虎弟曰豹,尚有英芳是女儿……”唱过之后,又在屋中来回走了走,便喊叫店伙拿来纸墨笔砚。罗小虎就跟惹气拼斗似的,用拳头握着笔,在信纸上写着大字,写的是:娇龙贤妻妆次:我来京已有半月,只同你会过一面,你不容我与你多谈,便催我走去,我心中真熬烦。几次去找你,你却搬了屋子,可见你是故意避我,你的心是变了!别后一年多,我依你的话拋开朋友,改了行业,而且发了大财,但官是没法弄到,真叫我堂堂好汉无计可施,只有叹气而已!看这样子,一辈子我也做不到官了,难道是你也因此一辈子就不跟我见面了吗?你有那样高超的武艺,何必在宅中充小姐,受一朵莲花那等小辈之气!

    我劝你快些随我走,咱们有钱,可以到处享福,何必非做官太太才行?这封信请你三思,收拾行李等候我,后天我要亲自去接你……写过之后,草草粘封了,就带在身边。此时,他的两个喽啰花脸獾与沙漠鼠就一齐回来了,罗小虎把桌上放的十两银子交给花脸獾,说:“那卖药的小道士还很有骨气,他不肯要这银子。给你们,你们两人分了,把它花了吧!”又问那沙漠鼠说:“打听出来了什么事没有?”

    沙漠鼠挤着两只烂眼,说:“我今天打听出来的事情可很多。我新交的那个泰兴镖店的伙计,他告诉我说,他们镖店的大镖头五爪鹰孙正礼,现在伤已然好了;今天刘泰保找了他去,听说他在屋中直嚷嚷要打姓罗的,要拿小狐狸。”

    罗小虎微微冷笑,便说:“今天我也见着刘泰保了!那小辈他已自己说明他与我交手必输,所以我也不愿与他一般见识了。”

    沙漠鼠又说:“可是听泰兴镖店里的人说,孙正礼的师妹俞秀莲又将来到北京!”罗小虎笑道:“倒盼她来,好叫我看看,长得比我的心上人如何?”沙漠鼠说:“杨健堂可也要回来了,刘泰保更要四面八方去请朋友,我怕到时咱们孤掌难鸣!”罗小虎索性哈哈狂笑起来,说:“一点儿也不用怕,我有宝刀!”

    正说着,忽见有人把头探进来,正是那小道士。小道士点手叫花脸獾,笑着说:“来!我请你喝酒!”花脸獾临出屋时还向他的主人问:“老爷!今儿晚上还到哪里去?我出去喝酒怕一时不能回来。”罗小虎说:“你不要管我,今晚我要到个别的地方去,用不着你跟着!”他拂拂手,叫沙漠鼠也出屋去,独自一人在屋中沉思了一会儿,又不住地冷笑。

    少时店伙又给他送来酒饭,饭他吃了,酒却一点也没喝。这时灯已点上了,罗小虎就暗暗扎束利落了身体,先躺在榻上养神。街上的更锣敲到二更时,他就起来,又预备了一下,便扑灭了灯走出屋去。

    楼上各房间中,有的客人已睡着了,有的是流连在八大胡同里还没回来,所以多半屋中都没灯光,楼梯更是黑乎乎的如同一眼井似的。罗小虎将要往下去走,忽见一人在自己的前面顺着楼梯咚咚地跑下去了。罗小虎问了声:“是谁?”那人连言语也没言语,一下楼梯就没有了踪影。罗小虎心说:奇怪!莫非是贼?他也追下了楼梯。

    只听大房子里有许多人说笑,他就叫道:“花脸獾!”连叫了几声,沙漠鼠才由大屋中出来。门一开,里面传出骰子在磁盆中乱转之声,罗小虎就问:“花脸獾呢?”沙漠鼠笑着说:“花脸獾叫那小道士给灌醉啦,现在屋里睡着呢!”罗小虎悄声说:“我现在要进城去办点事,今晚也许不回来,楼上的屋子要好好看着,小心贼把咱那箱子里的东西偷了去!”沙漠鼠点头答应,罗小虎就向门外走去。

    此时天上悬着一弯新月,路上行人已很稀少。罗小虎也没骑马,他就慢慢地走,进了城走到东四牌楼,已然三更了。大街上,两旁的铺户全都紧闭着门板,如人合上了眼睛。四周都是静悄悄的,没有一点活动的东西,一切仿佛都已睡熟了;只有远处的梆锣声,隐隐的,直如梦呓一般。

    罗小虎进了三条胡同,来到那门前,忽然他又有一阵犹豫,暗想:白天我也没打听打听,这家是姓什么?是怎样的人家?我就贸然地进去,去找人家的儿媳。虽然没有存着旁的念头,就是只叫人传封书信,可也就够冒昧的了!

    他转身走去,想要再到玉宅,设法将信直接交给玉娇龙,不必无故的来搅人,好像来欺负人家的少妇。但又停住脚步想了一想,却觉得那少妇真是姿色动人,也真许是个未嫁的姑娘?那么自己就一半威吓,一半请托,与她结婚。即或被玉娇龙知道了也不要紧,叫她看看,我虽没做官,然而也有女人跟我。这样一想,他就脱去了外面罩着的长衣,卷了个卷儿,连鞋一起都放在门前的上马石后面,一耸身上了墙。向下一看,各屋中都有灯光,罗小虎不禁吃了一惊,心说:怎么回事?这家为什么这么晚还不睡觉呢?

    罗小虎顺着院墙、房顶直往后院去走,就见有个人也往后边来了,他赶紧趴在房上。就见下面的人似是个仆人,走到屏门就站住了身,向里面叫着说:“邓妈!”西边灯光辉煌的屋中就走出来一个仆妇,问说:“什么事?”那男仆说:“老爷叫我来说,天不早了,请五奶奶跟少爷、少奶奶歇息吧!不至于有什么事了!”仆妇却说:“五奶奶很害怕,少奶奶也不肯睡。可是,事情也说不定!前几年我在院里服侍俞姑娘的时候,就遇见过这么一回事,也是有个男子骑着马追车,果然夜里就有人来了;要不是俞姑娘的武艺好,可真不定出什么事啦!”

    男女两仆在下面说话声音不大,可是房上的罗小虎全都听得清清楚楚,他心中不胜惊讶,暗道:原来白天那小媳妇已然看出我来了,知道我今夜必来,那小媳妇莫非也有玉娇龙那样的本事吗?好!我倒要会一会她。于是他就趴在房上,屏息静气的一点也不动。等到男仆人转身走了,女仆人回屋之后,罗小虎却从房上一跃而下,并无多大的声音;屋中有人正在说话,也似乎没有觉得。

    罗小虎压着脚步走到了窗前,用手指蘸了点儿唾沫,轻轻地将窗纸划了一个小窟窿,他就弯着腰,向屋里去看。只见屋子虽然不像玉宅那么宽大,陈设器具却也十分讲究;屋中没有别人,只是一个年轻的男子和一个旗装的小媳妇。男子像个文弱书生似的,穿着一身青绸衣裤,辫子盘在头上,正望着那小媳妇笑。那小媳妇是个背影,也是一身青,手中握着一口刀。两人像是一对小夫妇,情景极为温馨和谐。虽在这防守贼人的紧张情况之下,但小夫妇仍然互相嘻笑,悄声说话。那小媳妇忽然一转身,灯光照着她的侧面,娇艳非常,正是罗小虎白天看见的那个小媳妇。她摆着手,又轻轻地跺脚,娇笑着:“你别跟我闹,奶奶就在里间啦!贼也许一会儿就来!”她那少年丈夫仍然笑着,要胳肢她。小媳妇却抬抬刀,仿佛要跟她丈夫打架似的,但她又娇媚地笑着,说:“真别闹啦!好文雄,别跟我闹!听听动静,待会儿贼准来!可是到时候你千万别先出头,你没经过大敌,我不放心!”那少爷文雄笑着说:“你也没经过大敌,我也不放心。”

    两人说笑着,极为亲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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